牽手

看病人進步，就是我的成就感

訪內視鏡室護理師郭惠萍

我還沒來本院，聽說和信醫院一個護理人員照顧六個病人，當下叫：「哇！這麼好啊！」進本院後，才會發現我們照顧的病人雖比外院少，但做得比較仔細，其實也不輕鬆。……

文 / 鄭春鴻 

鄭春鴻主任(文教暨公共事務部)：在護理工作上，您感到最有成就感的是什麼時候？

郭惠萍護理師(內視鏡室)：我照顧的病人愈來愈好，我就越有成就感。我覺得病人願意遵從我給他的衛教，然後看著他一步步進步，這就是我的成就感，我只希望病人越來越穩定。

五味人生，充滿無奈

鄭春鴻主任：過去，您曾經照顧末期的癌症病人或臨終的病人，您看到了什麼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安寧照顧就是病人到了生命的末期，已經不不做心肺復甦術(CPR)了。對我們醫護人員而言，就是要尊重病人的意願，陪他心滿意足地走完最後一程；不過真實的人生往往更複雜，我們的工作就在這些複雜多貌的人生氛圍中，被煉洗得更成熟。

過去在他院，我曾看到很多榮民，他們都有一些退休俸。一些家屬就會告訴我們：「小姐！你可以幫我們撐過幾月幾號，等領到那一筆錢之後，就不要幫他CPR；在那之前還是要幫他CPR。」家屬其實不需要告訴我們這些心裡的盤算，除非家屬已把我們當成親人，並且，也可能病人家庭確實也特別需要這一筆錢。可是面對這些超乎我們年齡和生命經驗所能理解的五味人生，也真的使我們發現什麼是無奈。

人生好複雜哦！有的人一生病，身邊就有親人24小時陪伴；有人真的要走了，只剩下最後那一口氣，家屬可能還不願意到場。對於年輕護理人員，在病房看到這些光怪陸離的人生，真會催逼著自己長大，從「人生為什麼會這樣？」一直到「人生就是這樣！」其實站在家人的角度看，也許病人以前脾氣真的很壞，一直到過世，家屬還無法接受他。

「牽手」走過最後一刻！

鄭春鴻主任：當然，不過我想您們更多時候看到的是摯愛驟逝那一剎那，親人哀哭，令人動容的情景。

郭惠萍護理師：的確。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先生，他生病的時候，孩子都不讓老先生的太太，也就是老奶奶知道，因為老奶奶在安養院，孩子不希望媽媽多操心，都是老先生的孩子來照顧他。一直到確定他已經無法撐下去的時候，孩子決定要去安養院跟媽媽說。後來媽媽來到醫院的時候，因為是我們正幫老先生做遺體護理，平常都是我幫他穿衣服，我們會請家屬備壽衣，幫他擦身體。

老奶奶看了看老先生傷心地說：「怎麼真的走了！」然後老奶奶就牽著老先生的手。我們幫他穿了一個袖子，老奶奶就開始哭。我們安慰老奶奶說：「沒關係，奶奶，妳手先放開，我們幫爺爺把衣服穿好，再讓你好好跟他講話。」

她說：「可是，不是我牽著他，是他牽住我的手啊！」

老先生已經真的走了，老太太也放開手了，真是爺爺的手還牽著她，那是我們親眼看到，覺得真的很神奇。後來，我們就跟爺爺說：

「爺爺，你放心，我們先幫你整理好衣服，等一下會讓奶奶陪你。」他才真的把手放開。其實在監視螢幕上，這時他已經是「直線」，已經走了，時間都已經宣判了。

我們常會聽見家屬向臨終的親人說：「你要不要等誰誰誰來了？他已經在路上。」有的病人真的就是等著，慢慢維持在那十下、二十下心跳，一直到趕路兒來的親人踏進那一剎那，心跳才沒了，真的很神。人很難講，我們看到有的人真的會撐住等他的家屬到齊；也有的人可能覺得我活夠了，我也不要你擔心我，說走就走了。

我不要急救！我不要痛苦！

鄭春鴻主任：您服務安寧病人所見所思，會影響您自己對安寧照顧的看法嗎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我媽媽以前鼓勵我當護理人員，為什麼？或許因為她認為護理工作是鐵飯碗，不會失業，其實我的志願是當導遊。現在媽媽就常擔心：「哎唷！你有沒有戴口罩上班啊？這會不會傳染？」當母親的總是有煩惱擔心不完的事。

在安寧病房服務過，現在，我都看得很開，我跟媽媽說：「我以後若發生事情，都不要急救我，我會恨你，不准救我喔！醫生跟你說沒有救了，就不要救我就對了，什麼都不要。」這也是我在安寧病房得到的觀念，我會覺得我這麼痛苦了，你也痛苦何必呢？他們老人家都不願意聽這些，要我不要講，我說：「不行！我還是要告訴你，只要不要救我就對了，我不要痛苦。」

心理的安頓、疼痛控制非常重要

鄭春鴻主任：很多人都會遇到要不要急救這樣的問題，包括親人和自己面對的時刻，您會這麼堅持不急救，是因為你看到急救很少回來的，是不是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也是原因之一。一般病人急救後插了管，可能維持躺了一年，如果家裡經濟很好，還過得去；但是如果經濟不好，家屬心情會越來越重。

其實，病人躺在那邊也很辛苦，他沒得選擇啊！他或許很想離開，可是他自已拔不了管。對家屬而言，親人已經插了管子，你要再把它拔掉，也是一種掙扎。

不過，一般人覺得安寧醫療是等死的地方，一般就覺得你去等死，可是其實它並不是啊！安寧緩和醫療不是說每一個人都不要急救，還是要看每一個人的病情，當病情真的不可逆，再下去可能也沒辦法再挽救的話，才不做積極治療。否則該輸血還是會輸血，該怎麼做處理也會處理，例如營養不夠，可以給予補充營養，安寧醫療並不是什麼事都不做的地方，只是說當病人危急的時候，不去做心臟按摩、電擊、插管這些動作而已。

安寧照護更注重的是心理的安頓。疼痛控制非常重要，病人疼痛，不但自己的生活品質不好，在一旁的家屬也非常不好受。我覺得安寧照護，不但要使病人安寧，也要讓家屬放心，這是現代醫學幫得上忙的。

一起為病人畫下完美的「句號」

鄭春鴻主任：護理人員的工作非常神聖，往往必須陪伴病人到生命的終了，和家屬一起為病人畫下完美的「句號」。我們甚至可以說，這個「句號」畫得圓不圓滿，護理人員起到關鍵的角色，因為有些家屬都是第一次遇上親人去世。您覺得怎樣人格特質的人做護理工作才能勝任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我覺得看人的個性吧！護理工作真的是很累啊，不管是八小時或者十二小時，其實下班一定會delay，不會那麼準八點到四點，我四點交班就可以走了，一定不可能。護理人員做的，一定會比規定的多，不可能比規定的少。我們都會想份內的事一定要做完，不希望留給下一班。

現在的護理人員都是高學歷，可以從事的工作很多，甚至同樣是護理工作，還是有得挑。這得看每個人服務的心有多少，真的喜歡照顧人的工作嗎？可以承受工作壓力嗎？現在比較不可理喻的病人也多一點，病人對你咆哮，也許你還可以忍，可是當你看到他不趕敢咆哮醫生，他只會咆哮護理人員，心理打擊應該是挺大。

另外，年輕人應該還可以接受輪班，可是現在很多人都比較喜歡規律的生活，所以他們就比較不願意在病房服務。

極少病人對護理人員頤指氣使

鄭春鴻主任：您會不會覺得幫病人倒茶水不是護理的「專業」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我剛開始做護理工作，在別家醫院服務的時候，還很年輕，確實會覺得我為什麼要去幫病人倒水？我為什麼必須要去幫病人倒尿液，我又不是下人、女傭。後來，我越來越投入，進入護理工作的核心價值，就越覺得護理服務就是沒有抱怨的服務。做為一個幫助者，沒有必要太計較的，尤其當病人身邊沒有家人的時候，或他身體不便，只能躺著、臥床不能動，不必等他開口請求，護理人員很自然地就會去幫忙。更何況經驗告訴我，極少的病人會刻意地、頤指氣使地把護理人員當「下人」看的，病人及家屬如果可以做的事，他們絕大多數都會自己動手，不好意思也不願意別人幫他們。

和信醫院的護理人員到病房發藥，規定我們必須要看著病人自己親自把藥吃下去，雖然有點「麻煩」，但是這個堅持是對的。像我自己的小孩生病，父母也不會把藥放在旁邊就離開，這樣藥有沒有吃，病人有沒有殘藥、有沒有效？都不知道。有些醫院，小朋友咳嗽必須要用針劑，護士把藥就給你，空針放著就離開。到我們醫院見我們一定要看病人把藥吃下去才走，都會覺得非常窩心。我們這一行就不外乎是服務，即使是幫病人倒茶水。

「異常要求」可看見病人內心的需求

鄭春鴻主任：有些病人把自己當做消費者，明明可以自己做的，比方說關窗簾或是開電視，他還是按服務鈴叫你們來做。你還是會很開心的去幫他做嗎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我會觀察他要求服務的頻率，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，護理人員交班，都會對一些比較依賴型的病人多做提醒，我們要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方便，慢慢地可能他要求三次，我只幫他做個一次，一次留給他自己來用，慢慢他或許也會覺得自己來，要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，有的人是真的沒有安全感，或是其實他只是想要旁邊有人陪他或什麼，護理人員反而可透過這個「異常要求」，看見病人內心的需求，進而幫助他。

鄭春鴻主任：您真是一位用心的護理人員。我們甚至可以從病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去發現他內在的一些想法，比方說他這樣人可能有依賴性，或是他就是不安全感，甚至他只是寂寞，再從他這些不是那麼合理的要求研判他，然後把這一些他的習性做為交班內容，大家一起來幫助他。

郭惠萍護理師：對啊，這樣讓下一個也好照顧他啊！不然她又重新摸索，可能有的人脾氣不好，會罵人。不同病人的個性也有關係，有的人不好意思開口，他明明很痛了，但是還是可以很堅持說他不會痛，這種病人也有，加上生病的心情都會讓他們有點改變。

同事長官都支持，再累都過得去

鄭春鴻主任：在和信醫院做護理人員，會比較容易扮演好護理人員的角色嗎？

郭惠萍護理師：之前在外院，一個大夜班要顧二十幾床的病人。我還沒來本院，聽說和信醫院一個護理人員照顧六個病人，當下叫：「哇！這麼好啊！」進本院後，才會發現我們照顧的病人雖比外院少，但該做得比較仔細，每一班要去做評估。剛開始我會想為什麼每一班都要做身體評估呢？可是後來慢慢了解，打化療病人身體評估，其實對他們來講很重要，所以就知道照顧六床其實也不輕鬆。

在外院工作反正我就把我份內的事做好，在外院曾經病人要照ｘ光，那時候要等阿姨來帶是很慢的事，我就下班自己推病人去照ｘ光，你就覺得病人較倒楣，要等到我有空，我也不可能照顧他別人不照顧。在和信醫院，如果我真的忙不過來，大家都會願意幫忙，而且在護理這一領域很人性化，你可以向長官反映些什麼，大家都會幫忙。

我覺得滿喜歡和信醫院，因為在這邊工作不像一些醫院衝衝衝、做做做，比較沒有那種，我也不喜歡；而且我覺得同事、環境也很重要。我覺得我很幸運，我在病房同事都很好，長官也很好，像我在內視鏡也是超好的。我覺得工作第一，一進來是環境能不能喜歡，第二就是和同事跟長官的相處，如果要勾心鬥角上班，升遷你拼我鬥，那就太累了。和信醫院同事大家都很和樂，不管你再累，同事長官他們都很支持著你的話，我覺得再累都過得去，大家可以一起幫忙，就有動力把事情做好。